书香中南丨所以我有幸窥见那转瞬即逝的绚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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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时间:2025-04-11 18:51:00

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,在翻开一本书的第一页和合上最后一页时,由心到身无不为之震悚。
《大地上我们转瞬即逝的绚烂》,作者王鸥行,越南裔美籍诗人、作家。这是一部书信体小说,也是作者自传。小说主人公“小狗”在他二十几岁时写下这些文字,以给目不识丁的越南裔战争移民的母亲写信展开,款款回溯自己与“女人们”的经历——与外祖母、母亲,从越南到美国,从襁褓到少年,从枪炮与强迫之下到弥久不散的恐惧与卑微之中,从生到死。这是一股裹挟着痛苦与爱的强劲浪潮,生发于三辈人生动的生命体验,在作者王鸥行细腻而绚烂的笔触下,直抵读者灵魂深处。
这封长信由非线性的零散且破碎的回忆片段构成,作者运用各类手法构建起一个立体的环境,有声有色有感,读来就像通过文艺片的镜头,观看着主人公“小狗”前二十几年人生中的吉光片羽。或许是受此前诗人身份的影响,小说中出现了大量词汇单独成句的情况,像诗中意象的罗列。言语和记忆的双重破碎,达到了一种近似于中国古诗“留白”手法的效果,记忆碎片和成句词汇之外的空白,便留由读者的情感来填补。
抛开形式层面的手法,更令笔者动容的,是小说展示出的战争移民的独特生命状态。
君主斑蝶逃离的不是冬天,是凝固汽油弹爆炸云
“秋。密歇根某地,一大群君主斑蝶,一万五千多只,正准备一年一度的南迁……只要下一晚上的霜,就能冻死一整代。如此,或者就是一个时间或者时机的问题。”
作为美国国蝶的君主斑蝶,象征着坚毅聪颖——每年秋季从加拿大北部迁徙至墨西哥中部,跨越4000余公里求得生命在寒冬中的延续。君主斑蝶的平均生命周期只有十几天到几十天,期间需要三四代来完成一次迁徙。一次迁徙的完成,并非对蝴蝶生命个体而言,而是属于这一族群的生命接力的完成,是一次壮举。小说中多次出现君主斑蝶这一意象,显然,君主斑蝶象征着如小说主人公一样的战争移民群体,或者说一个个家族。
为求得生存,越战移民背井离乡,开始了以代际为单位的逃离战争的旅途。他们确实如君主斑蝶一般,脆弱而顽强。
在混乱的西贡,两代女人——外祖母“兰”和母亲“红”不约而同地选择用自己的身体换取活下去的筹码,“兰”为了“红”,“红”为了“我”。当“我”问起“兰”相关问题时, 她说,她只是为了活着做出了正确的选择。于是她们活下来了,却又在异国他乡,用有关战争的回忆饲养着名为“战争创伤”的梦魇。
小区邻居在房顶放烟花庆祝美国独立日,火药爆炸声摧毁战争移民心中的堤坝,回忆一涌而上。
“‘嘘,别叫,’我听到她说,‘不然迫击炮会知道我们在哪’。”
窗外,欢呼着人权自由;窗内,战争的梦魇继续生长。有人说血痂与伤疤的区别在于,撕开痂皮,伤口还会血流不止,而疤痕下的伤口早已深埋不见踪影。那么属于战争移民的,至少对于小说中的一家来说,大概是永远鲜活而不脱落成疤的战争血痂。这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痂,为小说中的战争移民赋予了脆弱的色彩。当战争的可怖记忆复苏,母女三人(“兰”有“红”和“梅”两个女儿)战栗着相拥时,她们心脏的跳动却又如此有力——蝶翼弹指可破,但4000公里的壮举不容置喙。脆弱与顽强交织,这是跨越三代人的如歌如泣的生命接力。
我们的家乡是太平洋
在本土环境中生长的人,天然地依赖当地社会,天然地对社会产生归属感,对社会文化产生认同。但对于作为战争移民的主人公一家来说,归属与认同,似乎是“兰”和“红”终其一生也未曾获得的,不论是对故土,还是对身处的这个“美丽的国度”。
战争移民,因战争出走故土,因战争落足异国。相貌、语言、受教育水平、文化背景,任何一方面都可以成为他们融入异国社会的天堑,而美国严峻的种族歧视问题更加深了这一难以逾越的沟壑。
“兰”因逃离配偶大自己三倍的包办婚姻而离开原生家族,追随美国大兵“保罗”来到美国,后寻人未果,栖居少数族裔贫民窟。“红”说着“被淘汰的战争语”,在美甲沙龙没日没夜地工作,只为挣得微薄薪水糊口。当她们选择逃离故土,横渡汪洋大海,迈入美国国境,故土便不再可能是温暖港湾,它变成了承载着她们人生前几十年或十几年的一个符号,仅仅是一个符号。故土没有家人,没有家,大概只有她们口中“战争语”的延续。而脚下这片土地,这个美丽的国度——“我”在学校遭到霸凌,“梅”被白人丈夫家暴致死,“红”在美甲工作中落下一身伤病,“兰”因骨癌痛苦离世。
“这是个美丽的国度,是因为你还在呼吸……这是个美丽的国度,是因为你还在这。”或许正如作者王鸥行(Ocean Vuong)的名字由来——母亲告诉他,选择海洋“Ocean”是因为,“我们的家乡是太平洋,就像那片广阔的水域一样,我触及两个国家,但又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”。
但归属感与认同感的缺位,又给予了“我”一个从旁观者视角冷视“美国文化”的机会。“人们生活州是战场州”,赚大钱(make a killing)会“杀人”,征服他们(knock them dead)会“死人”,独特的语言认知或许只能来自后天习得英语者。还有潜藏在字里行间的,有毒的“美式男子汉”文化、乡村中毒品成瘾的青年、性少数群体的羞耻、种族歧视、阶级歧视……
作者置身于美国文化圈外记录下战争移民的困境,底层人民生命的惨淡,虽有少年时期懵懂的爱慕之情,又或是在农场度过的如梦似幻的冬与夏,但笔者仍能感受到一种缺失归属感的“孤独”。小说中的“孤独”独属于战争移民,而当下现实中的“孤独”却几乎可以属于每一个人——信息茧房,社交虚拟化,“附近”的缺失……或许同一的“孤独”体验,是一道桥梁,带领读者更深地走入主人公心灵。
我们都是美的产物
“一直以来,我都告诉自己,我们都是战争的产物——但我错了。我们都是美的产物”
战争、歧视、贫穷、病痛、失语,似乎一切卑微到尘埃里的形容词都能压在主人公一家的头顶,他们活着到底有多痛苦?!
我不知道他们有多痛苦,但我知道——
二十八岁的外祖母生了一个女婴,用一片向晴天偷来的天空——剩得不多的钱买来的天蓝色襁褓,把她包裹起来。给自己取了一个美的名字——“兰”,给女儿取了一个美的名字——“红”(玫瑰的意思)。女人抱紧怀中的女婴,活了下来。女婴后来生了一个男孩,活了下来。男孩有一天买了三个心情戒指,三人为戒指上“我很开心”的显示振臂高呼。
不论如何,两个女人,在战争中孕育了美,让美得以在三代人跳动的心脏中延续。小说题目说,绚烂转瞬即逝,或许两个女人坚韧而美丽的生命,正是苍茫时空中转瞬的绚烂。她们或许痛苦,但她们曾经绚烂。
“用我的文字见这一小方地,以我的生命为基石,看看,能不能再给你一个中心,好吗?”小说扉页上这样写着。
战争、种族、阶级、自我认同,这一系列太过宏大的命题让我无所适从。当我讨论这本小说的时候,我在讨论什么?说实话,我不知道。自传体式的叙述把作者私密的生命历程摊开在我面前,我确实站上了一个小小宇宙的中心,而宇宙浩渺无边,我又怎能用短短几千字讲述一个宇宙?
但是我能说,我万分有幸站上这个中心,走入主人公的生命,瞥见大地上的这样一群人们,背负战争痛苦记忆却依然高歌生命之美的人们,转瞬即逝的绚烂。
图文/付诗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