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间晨味

文/李四毛

华容的早酒摊，照例是在天未亮透时就支起来了。街角的路灯还亮着，照见摊主周师傅正忙着往蒸锅里添水的背影。雾气里，几张桌椅已经摆好，店门口摞得高高的蒸笼在灯光下格外显眼。第一锅现卤牛骨头、猪蹄、豆腐干子的香气飘出来时，赶早出行的人们便陆续围坐到一起。华容的早酒便是在这样的晨光中悄然运转。

周师傅的早餐店就开在注滋口街边上。这是一个古老的内河港口，明清至民国时期，这里是稻米、棉花、鱼虾、木材等物资的集散地。江西来的瓷，湖北来的布，长沙来的洋货，都在此交割转运。米行的算盘声脆响，鱼行里银鳞闪烁，当铺的黑漆柜台泛着幽光。茶馆最是热闹，跑船的、贩货的、收账的，各色口音在酒肆里交织。河水汤汤，不仅载来了货物，更漂来了四方风俗，而当地人喝早酒的生活习惯，在小镇的肌理间沉淀成独特的纹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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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至今记得十岁那年，随三哥去他益阳籍李师傅家里吃年饭的光景。益阳人的年饭是天没亮就开始了，寓意新的一年越吃越亮堂。我家和李师傅家就隔着几丘田。霜结在草地上，踩上去会发出细碎的声响。李师傅家的陶壶倾泻出泉水般的谷酒，在粗瓷碗里荡起微光。那是我第一次尝到早酒的滋味——像一团火，从喉咙烧到心底。如今李师傅早已去世，那尖细的益阳口音也消散在田野的风里，唯有那碗映着晨光的早酒，和“细伢子抿一口，保你记半世”的话语，这启蒙的早酒还在记忆深处荡漾。

第一次蹭早酒喝是在1982年的秋天，我师范毕业被分配到华容幸福杨林中学教书。记得有个星期天，晨雾还未散尽，黄新华老师就叩响了我的房门。“走，带你去家访，喝口农家早酒。”

学生家的土灶上，铁锅咕嘟作响，青椒谷鸭的香气顶得锅盖直跳。酒是用胶壶装的，倒在搪瓷缸里，泛起细密的酒花，满屋谷酒飘香。两杯下肚，屋梁开始打转。后来我用过各种大大小小、精致的、质朴的酒具，却再没有用过那样豪迈的搪瓷酒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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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生如酒，有浓有淡。早酒摊位上，人们酒杯一端，话就自然来了，天南海北，家长里短，生意盈亏，收成丰歉，无所不及。他们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酒杯边沿，眼神飘向远处，仿佛在这清亮的酒液中窥见了自己今生前世，也洞悉了世事的纷繁和人生的喜怒哀乐。店主周师傅告诉我，他十六岁就在码头上扛包，那时一碗早酒下肚，能扛两百斤的麻袋走一里地不歇气。如今六十多了，酒量稍减当年，力气却大不如前。说这话时，他把卤牛肉切得更薄了些。说，这薄薄的牛肉片，蘸上小米辣蒜酱更入味，更好下酒。

不仅华容人钟爱早酒，隔壁监利也毫不逊色，其早酒是在牛杂火锅的咕嘟作响中发出了“开工令”。巴蜀之地的晨曲更为婉转，泸州、宜宾的街角巷口边，老窖盛满青花小盅，配一碟椒麻鸡丝，便是一、两个小时的消遣。江南的早酒带着文墨气，绍兴老街的茶餐厅里，加饭酒温在锡壶中，就着茴香豆细品慢咽陈酿故事。往北到扬州，烫干丝淋上麻油，来一壶姜丝温热的黄酒，早起的茶客在评剧中遥想千年才子佳人。中原大地的早酒最为酣畅，周口、漯河的早点铺前，胡辣汤的辛辣撞上杜康酒的凛冽，师傅们仰头“吹瓶”的豪迈，可以惊飞树上的鸟雀。而在鲁西南，赶集的人们就着羊杂汤，回望岁月的斑斓。东北的早酒摊冒着白烟，杀猪菜在铁锅里翻滚，六十度小烧的热辣，足以化开林海雪原的寒气。滇黔山地的早酒别具风味。昭通集市上，彝族老人用油糕饵块蘸辣酱，轮流传递着包谷酒葫芦。遵义小巷里，羊肉粉的鲜香裹着酱酒的醇厚，背篓商贩们在晨光中碰碗，酒液溅落在青石板上，画出了转瞬即逝的图腾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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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酒摊不仅是人们满足味蕾的地方，更是信息交换、情感发

泄的集散地。人生百味，尽在这神聊小抿中，有人喝的是生计，有人喝的是寂寞，有人喝的是习惯。周师傅说，他能看出喝早酒的百态人生——那些闷头喝酒不说话的多半有心事；高声谈笑的往往没啥愁事；而慢慢品的最是通透，因为他们知道，这可能是今天的最后一杯，也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杯。

周师傅说，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事，就是用这个三十年的早酒摊供出了两个大学生。孩子们现在都在城里，偶尔回来，却总嫌喝早酒不利身体健康。周师傅并不反驳，店铺照开，早酒照喝。他知道，时代变了，就像这条街，百年纷繁，百年熙攘，看似年年相似，实则日日不同。

如今，行走在华容大街小巷、乡镇集市的早餐店铺上，围坐一起喝早酒的还是很普遍，且以中老年人居多。他们的话题从当年的养殖收成，渐渐变成了医药费、养老金、儿子不婚、女儿不嫁。酒还是那碗酒，下酒菜花样更多，有卤制牛肉、牛骨头、猪的“下水”和鸡鸭的边角余料，也有各种凉菜和小炒，再配以团子、糍粑、米粉。一顿早酒下来，那是非常满足的。

太阳升高了，车流多了起来，酒终人散。早酒摊上的人们陆续起身，有的去集市，有的回家，也有的就坐在那里，等着中午的太阳。有时候我看着这些老人颤巍巍举碗的样子，突然明白，他们喝的不仅仅是酒，而是岁月，是记忆，是一去不返的青春，更是一种念想。

这杯人间晨味里，浸泡着多少未竟的梦想、多少未说出口的思念、多少平凡而坚韧的人生。这氤氲的酒香里，时光仿佛停滞，让人得以暂歇和回味。当最后一缕酒香消散，我知道，明日此时，又会有人来续写这杯中的故事，如此循环，这碗中荡漾的人生晨味，终将成为往事。